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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叶丹花园长谈组诗

发布时间:2020/11/15 4:23:22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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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丹(-),男,安徽歙县人,现居合肥。

花园长谈

ConversationsintheGarden

叶丹

《序诗》

一位手工艺人,居住在国家的郊外,

专注于用词语给花园之琴调音,

这寂寞的事业将在风暴的助力下完成。

你驯养手心里的云和洗衣机分娩的云,

这天赋取自于你热爱的童年之山水,

它们教会你挺拔与沉淀之后的清澈。

“某年夏天,暴雨之夜的马尾松,

即便被折断枝叶也未试着去屈从。”

又一年酷暑,你膝盖中的积雪更深了,

你爱过的事物也慢慢不见了踪影。

你尝试倒退,被极权的离心力甩出,

像一只蝉返回之前脱掉的硬壳。

你在破败的共和国旅行,你的龋齿

无法咀嚼新生的风景:水浸染恶习,

因腐朽而失去了浮力;雪山融化,

山巅被恶削尖,瘦成一副绞刑架。

腹中空乏的故乡,由老人的枯骨支撑,

像一截绳子因绷直而失去弹性。

鸟啼在树冠烂掉,西瓜被拔除引线,

祖父血管中的佛塔因为空虚之心

而在满月之夜倒塌,这些都属于

同一枝头的果实。我也尝试去区分

枝叶的善和恶,但还乡之路愈发陡峭,

像只无爪之鹰没法在湍流中立足。

《花园变貌记》

花园旧称祠堂郢,居住着亡国的楚人。

深秋,他们在地底埋黄金般的麦粒,

仿佛他们在泥底宦养了一群炼金术士;

他们是太阳的后代,保留着祖先的肤色,

把光照存贮在麦粒里,于晨昏进食。

谁料拆迁的队伍席卷村庄,像一次洪水

带来了毁灭:从市区引来了乌云和新疾。

“他们是自己的行刑队,掘后人的坟墓。”

病态如一枚生长在苹果树上的瘪枣,

在拥挤的广场上,他们在丧钟下起舞。

水泥覆盖着花园,挥霍了泥土的天赋,

如今,花园屋舍整齐,像一副假牙

在城市的扩张中脆弱得失去咬力,

花园塞满回忆的鸟群,它们空虚如大海

扬起手臂拍打礁石的皮肤;空虚如

饥饿的阳光再也无法获得泥土的回报。

水泥制的毛胚,是前任暴君的玩具,

他的表情僵硬,像一艘心虚的潜水艇。

高速公路截断了炊烟所传递的情报,

你也因此失去了进入旧世界的密码。

这些楚国的后人现以圈养云朵为业,

仿佛云朵的种子能治愈潜水艇的腐朽。

“要谨记晚霞的遗训,才能依偎在

宇宙的怀里以免被明朝的雨打湿。”

你——一个背负着共和国流亡的人

将自己拆毁,融进这张农业的遗照,

夜晚,你和新婚妻子绕着花园散步,

辨别一株合欢的属相,像回忆一次雪崩。

“我梦见变硬的麦芒刺破水泥来到

我们中间,像个亡人从灰烬之中站起。”

《花园晨曲》

从此窗望去,清晨的事物远小于它们本身。

不相干的声音混叠在一起,像大合唱,

但这合唱像是在掩饰另一个陷阱的铺设:

“行刑队在重霾的掩护下秘密地完成

枪决,花园曾陷入你不能理解的寂静。”

这水泥制的花园易碎,像一件瓷器

静卧在霜底呼吸,枪声包裹花园的寂静。

“对深埋的树根坦白能延缓枝叶的枯萎。”

流水线工人从螺丝壳般的居所中钻出,

一种恐慌在脚印的重叠中蔓延。穿制服的

麻雀站在高压线上,截获了电流中的密令:

“音潮褪去时,我本以为我失去了你。”

你经书脊下楼,发现事物慢慢接近自己。

“从消亡的事物中分裂出来的部分更迷人。”

一个被俘的人,沿着整个快松脱的花园

绕圈而不入,像一只蚕在织茧,仿佛

只有经过这种仪式才能避开监视者的威胁。

“不,我是在给夜游的群星铺轨。”

星光的灰烬堵住花园的入口,你踩上去无声。

一棵树桩腐烂殆尽,明年夏天,此地将升起

一株通晓枯荣之道的棕榈,它一眼就能

辨认出你,它的长叶能分泌多余的大海,

向你献出自己的珍藏。你骑在停泊于树阴下的

石凳上,像是在轻抚一头鲸鱼的脊背。

《午梦的遗产》

下楼的柏木梯在午梦之中被拆除,竖成

花园之篱笆。桌上的积尘比睡前更厚,

水杯不满它自身的空,现在是洪水过后

持久的旱季,节令和积雨云的引擎

一齐失效,被灰尘笼罩的花园一片肃穆,

像是手术台上病人失血过多后的麻木。

从妻子常出没的镜中望去,身后是平原

成吨的暮色,几朵不洁的云横在镜沿,

仿佛现世的遗言:”一切都在变质,

一切都在不可挽回地变质、失去,仿佛

风景的变换才是时间给我们唯一遗产。”

“现世是梦的残片,像灵魂般裸露在外。”

黑夜像树叶准时坠落,仿佛大地之上

处处是接纳它们的缝隙。”众鸟合唱的

就是我们的命运,但笼中鸽子全然不知。”

黑暗的屋顶连着屋顶,像失眠的绷带

将所有的海浪赤裸着身子绑在一起。

这些水泥制的遗产替代了对绿的记忆,

“记忆将成为成皖南农业的全部。”

堤坝溃决,遗产也会被时间减值直至掳尽,

“无法幸存的唯一故乡和无数个他乡,

我们就是失去泥土保护而色衰的卵石。”

你将土地的颜色埋藏在心底,像埋葬

一位故人;你的柏木如同一根新插的嫩枝

在黑暗中引诱水的上升,花园的泥土

得以在世界的沉降中独独升起。

作为篱笆的柏木梯已学会将自己掏空,

抽芽,一夜间竟长成一座绿色的庙宇,

这庙宇仍将在鸟鸣的重叠中增殖,就像

你寄居的这座脱离亚细亚的孤岛一般。

《花园导览手册》

夏日黄昏,鸟群飞回花园,像浪潮

退回深海的居所。从北面进入花园

能防止良知跃出形骸,从石梯

步入,就免于暴露在夏天的绝望之中;

花园在每个夜晚被抬成高地,

像个钉帽,仿佛有座暗泉献出花园

去讨好午夜的新娘。绕过喷泉池中

那片由旋律喂养的森林,小径的

另一端便是打开你的新风景的入口。

用暗语敲破水泥,花园之下,朝代

覆盖朝代,你像个矿工往下探,

“本次游览并没有现成的航线。”

“避开歧途的诱惑,便能抵达

云端,但必须事先摘掉全身的金饰。”

避免在朝代的边界上,卫兵过度的

猜疑,不必担心光线的欠缺:

卫兵的剑刃会在需要时化身引航员。

“树枝投在地面的线条也会困住守卫。”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祖国

夜以继日地亏空。”你到达楚国

想必是另一个夜晚,你混在亡人中间,

见到你的祖先,一位落败的义军首领,

他盯着一头困在灯芯之中的巨兽,

仿佛在祈祷,祷文的浮力又将你

瞬间弹回地面,取代我坐在花园中央,

头发全湿,带来了无法消退的洪水,

而我也会因身覆遗志成为另一个我。

《盛暑,附诗注》

盛暑。花园之空1,支撑着日暮2中的共和国,

你3独自坐在花园中央,静候政变般的暴雨4。

附注:

空:花园罕有人迹,甚无灰尘。”途径此处的物什,

大多会飞翔。”空是必要的手段,来容纳夏日

虫鸣的引擎。这座花园并非你想象中那般狭窄,

一如它的毒性被一片花瓣粉饰,不易被觉察。

“花园是空的,因此中毒的主人也必须是空心的,

一如一幕默剧,总要嵌入一连串尖叫的口形。”

日暮:光线柔弱,如细腰。它无力撬动你手心的

潮汐,只能流落如水,堆积,直至天黑,才能

将将没过门槛,解救出一艘误闯花园的海盗船。

一支印刷品的旱荷落在虚空之枝上,这人造之美

在向上传递中意外中断,日暮解开了这个骗局

之黑。”就是这种黑,完整保存着一支寡言的义军。”

你:你将自己关在镜子的反光之中,像是在反驳

一种污蔑。你已然度过了几十个盛暑,你的肤色

所幸几无变化,一如你少时的最宽的理想——

“将人民脸上的阴影烧成灰烬。”但危险的事物是:

“共和国的语言正在加速腐烂,花园是其中

最黑暗的词语。”但你仍是花园之核,坚硬之核。

暴雨:日沉不久,无翅之云滑翔至花园上空。

雨堆在另一雨滴的背脊上,前倒后继,它们

以难以制止的速度独占了花园的黑暗,稀释了花园

之毒。这死神的长发,它将熄灭你掌中的火焰,

请你继续在暴雨狂杂中呆上片刻,无需多时,

它定当放纵你腹中的闪电,你那秘密生长的器官。

(赠肖水)

《马赛克花园》

这座花园,是农业的一只畸形果,

仿佛国王的不愿示人的伤疤。

他假装睡着,看上去有健康的体格,

而新聘的御用裁缝手艺超群,

他将蛙鸣缝入夜色,监听花园

可疑的长谈,还精心布置了雾霾

恰好在国王的伤疤上打了马赛克。

格子状的屋顶,各色的旗帜、

外立面、窗帘是又一层马赛克。

花园大多时候充斥着马达声、响笛

和吆喝,一幅声音的马赛克拼图。

马赛克,完全治愈了国王的伤疤。

风景因迷路而迟到,缺席了

暴雨的即兴演说。“病情,不很乐观。”

你在马赛克的掩护下屯兵和雪,

“漫慢征途,雪让我们头脑保持清醒。”

你策反了蛙鸣,向瓜农兑换了未来,

乌云秘密地形成,修定了新的云雨带,

鸟鸣在黑暗中溢出,扣动曙光的扳机。

你为了克服内心的软弱,练习做噩梦,

以便噩梦真实降临时能换来不惧,

你出门穿格子衫,像次完美的报复。

《中国》

秋收之后,池塘之中的物什,属枯荷

最为挺拔,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醒目

如城中村,它自觉羞耻,骨骼正在

变脆,难以充当池塘新的支点,

因为荒唐的市长和污物阻碍它重建

水的道德。盛夏之荷因舍身治污

而几近破产,它曾无视古老的迷信

而沦为排污沟的牺牲品,

现今,它的形状增添了共和国的沮丧。

枯枝参差起伏,像地主家的毛边书。

积重难返的污池变成枯荷的修身道场,

它替水下的分母偿还利息而走向

枯萎,昨日有农人身入污泥,挖出塘藕

赠予你,那恶果乌黑,活像一枚手雷。

正午,虚弱的日光均匀地涂抹在

临河一带。南淝河寡言,日夜不停地

衰老,仿佛能将你的不洁洗净。

以致河水迟缓、油腻,如同

一位汽修工的衣袖。此刻,荆棘包围着

停产的车间,光线让它的空寂更加醒目。

灰尘和附着在机械表面的铁锈共诉着

伪工业的尴尬。多年前,本地的良田

养活贫穷的省会,现今,土地被迫放弃

它的天赋,泥土之下沉睡的谷粒和

先人,都无法获取来自日光的安慰,

你自觉:愧对脚下的这方土地。

“我也曾品尝过农业的甜蜜,

我多想,回到另一个中国,陈旧但硬朗。”

寒风中,你一阵颤栗,像一个被没收掉

武器的士兵面对群敌而孤立无援。

中午,临河一带的工厂静悄悄,无人

在意到:历史正痛苦地前行。

《重雾的冬日午后择近道往返葛大店》

重雾,像一位荷尔蒙过剩的单身语文教师,

删减能见度不足的字眼之后,学徒工的周末

仅剩午后的短暂,你独自前往葛大店

取过期的邮件。择一条近道,必经机械修配厂

和空的污水池。你步调缓慢,它们误以为你

不屑与现世之快一辩,实际上你也曾打探

帝国之蹄奔向何方,终因语言不通而作罢。

绕过它们,眼前是一大片光秃秃的银杏,

它们排列随意,像等待匪首检阅的叛军。

路的宽度,暗示出帝国的处境:过渡时期。

同晚清人所见类似甚至更糟:半死不活的工业

和半活不死的农业是帝国最擅长的技艺。

空气因解冻而来的温润,缓解了本地的肺病。

但你的缓慢,无形中加剧了大地之痛。

秋收后留守荒原的稻草堆,像倒挂的沉钟

提供了本城仅有的温柔,比公鸡之鸣更远的

是弓着身子的菜农,她们起早捡拾昨夜

匆匆划落的行星,在大地宽松的指纹之间。

作为一位相土师,你读出了她们眼中的

盲目。尽管你懂得的远比事物本身要少:

拆迁令杀死了农民;一如割韭之后的楼盘

将杀死工人。但这类死因为它的缓慢

而不显得那么血腥。”次生灾害的杀伤力

总是出人意表。”“又起雾啦。”在农业

拮据的尽头,你和原路返回时的你们

煽动了一场连农民都难以辨认的阴霾,而它

正适合掩护那些倒下去的事物重新站立。

《诗记二〇一二年某冬夜降新雪》

十二月的傍晚停止在树梢,寒冷接管了整个省。

你不是气象专家,但能分辨降雪前独有的昏暗。

“所有幸福的日子,都是等待雪的日子。”

你等待着雪落下,仿佛是在等待童年的奇迹

重现;它至少能校正你的记忆,像位钟表匠人。

“雪覆盖落魄的人群,也覆盖寺庙和屠宰场。”

雪花,像劝降书一般,带来新鲜的真理,

雪落如深渊,无声之汹涌,将共和国的心跳拨乱。

雪像无法回绝的信使,它彻夜敲打沉睡之门。

所以要适时醒来,以免积雪淹没你发烫的膝盖,

但可以享受日常在人群之中掉队、落单。

“每片雪花,都携带曾经重伤的灵魂重临人间。”

麻雀早已衔走麦粒,提前退场,它傲慢地回绝了

你的邀请,留下草籽与你分别,唯有雪接纳了你。

雪,紧挨着雪,仿佛其中藏有惊雷和战马。

积雪既松又软,像池水般温柔,吸走噪音和硬币

急促的呼吸。雪是业已解禁的云朵,更是云朵的

灰烬。”被夏洪卷走的物什可以在积雪之下

再次拾回。”雪降临,就像是被解散的军队

重新集结,他们穿过防沙林蒙面而来,腰间系着

崭新的乡愁。你将代为保管的信仰归还他们,铸成

护身符和闪电。”单纯富于野心是不够的,

还要上满子弹的枪膛,让它开启暴风雨的密码。”

“不消多时,日光会褪尽积雪,将王座还给你。”

(赠洛盏)

XI

《寒枝》

隆冬,大雪连日,天空昏暗如灰色的蹼。

小城被积雪埋没,不得动弹,仿佛

一支在封冻的海域上等待破冰船的舰队。

一只留鸟上山觅食,只因寺院之中

定会有守年的女居士和她的仁慈。

它独自站在枝头,调校了本地的纬度。

“树枝交叉的地方会是留鸟的居所,

一如她的厢房里,现世和信仰数度交错。”

日光已将新枝扶得垂直,它低头啄枝,

“我偏爱舔舐新枝中难以收集的微焰。”

寺院因为晨钟的庇护而不被积雪覆盖。

女居士早起,去很远的井中汲水,

她首先打上来的是秋天坠落井中的野果,

并撒落给在枝头等候的留鸟,井水

为它保留了车厘子的红艳。多少年,

她坚持在曦光中梳头、涤衣,尽管

生活把她折磨得像一座移动的磨难博物馆。

她要在晨钟暮鼓中守卫理想的墓床,

“即使不迁徙的鸟,也要保留信仰的翅膀。”

她更加笃定,像一只盛满灰烬的香炉。

塔顶的雪如约化去,寺中的景致也愈发

明亮,地上受潮的橡子会加速腐烂,

尽管它有坚硬的外壳,如同女居士。

久居西庐寺,她内心孤绝,像一位岛民。

她也曾受伤害,结下了永不脱落的痂,

如今,罕有事物能袭击她的内心,

但这些圆鼓鼓的橡子还是让她对未来

感到担忧,她们一度接近,视若同类。

疾风拾级而上,将山门慢慢开启,

它穿过密集的橡林而来,又嘎然止步。

她经鼓楼穿门而出,谨慎得像一次涉水,

苔藓复绿,仿佛这曾下过一场青铜雨。

石栏被木鱼声打磨得光滑,仅仅几日,

远景由钟声堆积而成,这耗费了多少日夜。

她的眼眶早已和山峦之顶的起伏吻合,

未化的积雪填塞了山峦之间的褶皱。

近处,一颗枯死的橡树横卧在石阶上,

“下山的石阶比去年更为陡峭了。”

这些寒冷的枯枝曾是天空的黑色骨骼,

也曾是极乐世界的牧人寄存的鹿角。

不仅是木鱼的起落复制了橡树的枯荣。

世界是那样坚硬,唯这岛屿般的寺庙

柔软如积雪。山径通往古老的渡口,

多少年,小城的船只绕山门而不入,

只有一只上山伐木的斧头,化作了椽钉。

而橡树终以枯死进入永恒,获得了

对轮回的免疫。”由远及近,我的世界

已萎缩成一座岛般的寺,我在塔尖蛰伏。”

她从枯枝中拣出一捆,不仅是为了生火,

更为了绑扎出一只救生筏供浮生栖迟。

XII

《筑塔师》

“我甚至想将自己的枯骨也砌进塔身。”

在山巅建塔,就是挖一条通天的渠,

然后用天空之刺探索灵魂升天的秘密

航线。你放下手艺,下山访物,

“塔可以给粘土一次不死的机会。”

那夜花园长谈,你说服了畏高的粘土。

你独自烧窑,炼出了它们火红的内心,

挑着砖块入山,置于寺中的深井:

“这砌塔的砖块必须经井水的浸泡,

只因这井水之甜能冲淡它的苦涩。”

夜晚,团团包裹住山顶的橡树纷纷撤离,

“建好地宫和塔座,塔就几乎完成。”

塔身在你的注视下繁殖,一夜便能矗立,

你立于其上,你就是与星辰比肩的刹顶。

而世界正在溶解,连同砖块之间的

冰川,你终于将腹中的老虎释放出笼,

而一段枯枝扎进你的身体,重新发芽。

“如果我能准确地分辨人间的七种悲音,

塔将继承我脊梁的挺拔。”“像塔这般的

亚洲乐器,唯有换过骨的人才能将其弹奏。”

(赠津渡)

XIII

《地下宫殿》

黄昏时去一座小城,近得像次郊外远足。

“旅行的要义之一:躲避时代的酸雨

和雨滴之中众多荒淫无度的魔头。”

铁轨像只口袋,火车越往里钻,越觉黑,

仿佛是它把农业领入了无形的深渊,

山和水都是枯的,你看见群山向你走来,

以它枯萎的躯体。你遂将电镀的云朵

匀给田野、河水和铁轨旁生锈的防护林。

虚弱的光线也能像剃刀般将稻禾剪齐,

田埂将视线划分成格,活像一盘残局。

河水向西追随落日:”我的叹息和大海

相连。”但云朵拖垮了它,它们一齐

迟缓地移动,像是给帝国的灭亡提速。

待一切都黑下来,友人的地下宫殿

就会浮现,醒目如平原上的孤峰。你进入,

他从口袋中翻出一朵甜蜜的云招待你。

作为暂避黑暗的信使,他的口音中透出

词语之甜,他习惯在黑暗中建筑宫殿,

像一位在下半夜向上级发秘报的间谍。

他在众死者的带领下工作,建筑汉语的未来,

“诗歌是伸进现世的耳朵。”你也听见

去冬的残枝在暴晒后被死者踩得嘎吱作响。

“我在为未来工作,只为所有的事物

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找到重返源头之路。”

(赠小雅)

XIV

《太湖县火车站》

访友之后,我们按来时的路线返回。

站前广场,乌云没收了我们的影子,

快速经过候车室,那儿掺杂着各式饮料、

汗水浸泡过的梦魇和凝滞的目光,

通过一扇涂着红漆的木门看,站台

有大半是露天的,分布着候车的乘客。

“火车是县城的浆,将年青的劳动

输往东部。”是火车将中部的省份掏空,

这是一些省份对另一些省份的掠夺。

这个旧式站台藏在被铁轨分成两半的

青丛之中,“好像这绿色直接天堂。”

仿佛铁轨也是天空的物种,如同彩虹。

雨滴是突然坠落的,锥子一般冲向

毫无准备的乘客,停歇之后,远山

也看得清澈,它绿得像是被岩石

引诱而倒流的水,树冠也愈发明亮了,

仿佛有少女栖息在枝头。你的童年

使你获得了进入绿色王国的临时护照。

火车从西面驶来,“仿佛一条拉链,

把风景的绿色空白填满。”

它揽走了所有的乘客。透过车厢的窗户,

两侧恬静的山水正被加速模糊,

你望见一块湿润的岩石渐渐露出白色,

这证明了石头曾短暂地恢复过呼吸。

XV

《迁都,纪念马达共和国的滨海时期(—)》

日落之后,共和国不过是片寂灭的原野。

在不设守军的都城,生命毫不拘束。

你经年无所作为,挖空心思玩纸上游戏,颁布

法典,好像诗人那些危险又无用的发明。

你卷起镰刀之刃,让杂草淹没共和国

的旗帜,淹没一道道地心引力的无效诏书。

国土之上,黑色起伏,像王妃珍爱的绸缎。

在草丛间度过每个夜晚都是明代的夜晚,

草,安静如植物,流动着的鲜绿色血液

充满善意,草的微摆也能制止鲸鱼的冲动。

你,一个播种词语的国王,效仿诗人

用笔尖给鲸鱼把脉,用音韵配合种子呼吸。

但在风暴中逆行,是你不可选择的事业。

如果停止,便会招来巨兽。芦苇也会

在风中战栗,因为潜伏沼泽的巨兽曾舔过

它们的额头,围在一起,抵抗带来死亡

的密令。你已知道:立秋之后,谣言

就要掀动整座都城。”江山如画,更如棋子,

你不能拧开战争的阀门。”你将云朵割让

给那头贪婪不休的巨兽,也不济于事。

在没有卫兵,甚至没有还击的子弹的都城,

你只好将词语当作共和国的唯一扶壁。

一个国家将痛苦绑定在低音提琴最细的弦上,

国王拨动一次,整个国家便会剧痛一次。

“仅仅一位拙劣的演员便能毁坏一个国家。”

在战争时期,你无法阻止共和国的陷落。

“我不能站在谢幕后的舞台上独奏,溺死

在文明里。”你用尽天赋也无法换回国土,

故国将到处是无人认领的芦苇,而新都

也会是一个没有领海的国家,没有鲸的呼吸。

“迁都不是换气,若失败还能再来一次。”

和因暴雨而迟到的王妃一起,踏过这面水镜

你便能到达新的内陆首都,但必须绕过

有毒的教堂,要学习在诅咒泛滥的地带隐形。

你重新建国,从事帝王的事业:目睹钝器

随影子生长,目睹毗邻帝国的虚荣和无序。

XVI

《诗为前年盛夏泉州之行而作》

仿佛只有在外省,你的身体才会轻盈些许。

“我愿,用这些被光阴之虫蛀过的诗句

赎回走形的记忆。”那几年,你的愤怒之心

因为沾染过多的时事新闻,而迅速滋长。

你希望旅途之中短暂的快乐能够抵消

共和国局部的疼痛,”旅行就是用新的场景

诱捕渐腐的历史。”穿越浙江全境、宁德和

福州,路过的许多城镇,被荒芜的农田

包围,最后到达泉州,一座内凹的半岛。

街道炎热,有粗壮的棕榈,仿佛置身热带。

“唯有雷霆之怒,方能吸尽热的残余。”

来自内陆深处的热浪和本地盛行的忧郁

并未因通过茂密的榕树林而丝毫减弱,

即使高耸的树冠给整个泉州城镶上绿的边界,

像个瓦瓮,炙热又潮湿,座于繁花之中。

“花朵的美丽从不会因其短暂而消亡。”

法式砖楼,小巧得像一座离群的欧洲岛屿,

热侵浸你,从你身体中析出光亮的盐粒。

本地妇人细瘦,眼睛深陷,注满焦虑,

赶往树阴下的井中取水,树叶此起彼伏,

像是要挣脱火神的诅咒。作为自然的

学生,刺桐之花早已学会紧密地向上生活,

如朵朵火焰,它们将率先进化成凤凰。

桉树纤细,还在脱壳,仿佛能脱去多余的

意义。它善意地伸长,仿佛要去支撑

欲坠的星空。你最喜爱免费的芒果,有点

涩,有点像位面对突发状况的播音员。

XVII

《内陆航海家》

一位深居内陆的航海家,因为新建的水电站

而无法将自己庞大的船队引向大海。

“坝是恶的,是囚禁乌托邦的暴力。”

他习惯在每个傍晚登高东望,幻想

自己站在船头,他就是那枚海上避雷针:

“闪电,它照亮我破绽百出的前额。”

他已能同群山对谈,也可为岩石分担酸雨,

云朵聚积山冈,像是在合译一道神谕。

秋天就浸泡在江水里,它流不到外省,

水在坝上回旋,静谧得像废墟一般,

那些下游的鱼群,我们无法再见的兄妹,

再也无法回到水流湍急的源头。

“我们下一次相遇如果不在枝头,

便一定在层积的砂砾之中。”

他将未成年的新桨拆掉,带回山中,

植于斜坡之上,”它们不该先于你腐烂。”

XVIII

《冬日废都》

两年后返回海滨,寄居在你肩膀上的雪人

融化后成为你的羽翼,你是最笨重的

天空巡游者,重披云朵和闪电的枝丫

俯视曾拥有的国土,描定新的国界。

“我要用飞翔来回应宗主国施加的残忍。”

你从遥远的内陆赶来,像赴一次告别,

而飞翔是旅行的意外收获,你返回

共和国的废都,为了巩固语言的堤坝,

它在海水的冲刷下疏松,像只猴头菇。

废都极不醒目,仿佛近海的一处暗礁;

它一向荒芜,和邻国有明显的色差,

像是暴君的龙袍上一个永恒的补丁。

芦苇是被你免职的卫兵,它们的根

互相交错,通信,与你结下阶级的友谊。

每逢冬季,沼泽中的泥土就会因干旱

而裸露在雾中,甚至开裂,像一种迷信。

原本的细流也会像断弦的琴无法演奏,

仿佛是声音养育了这些空心的植物。

其实这些植物,是等待水手复活的船队,

是囚禁在淤泥之中的共和国远征军,

几个世纪以来,它们被误传失踪,

因为历史的雾故意封锁了海上的消息,

恰是它们编织和见证了废都的枯荣史,

它们在等待之中储存了历史的痛苦。

它们一步一枯荣地迈向灯塔,将灯塔

当寺庙住,像一头野兽返回初生的洞穴,

把自己燃尽化成火光洒向淤塞的近海。

XIX

《暑日顺南淝河渡巢湖弃入长江》

“两座内河港之间,埋藏我航海的雄心。”

你用这最古老的方式出行,缘于河水

充满诱惑。这是一条没有宗教庇佑的

河流,浑浊,有不能言的苦楚,尽管

水鸟是它们退化的语言。它像图书馆般

丰富,多页。河水涨落,如同怨恨,

“河中定有秘径,绕开怨恨直抵天堂”。

你在晨露中取出船长给你的邀请信,

天空中的星辰尚未成熟,半夜里出发,

满满的一船未脱壳的粮食被运往南方。

夜被船头撞开一个豁口,河上泛着

青田石般的水雾。船驶向陡峭的黎明,

我们因早早起床而得以拒绝国王

入梦的邀请,做梦的人坠入黎明之悬崖。

黎明时,最先望见引航塔像一叠硬币

立于圩区的边缘,一艘逆流而上的

运砂船开足马力,去填塞国王梦的

堤坝,它延缓了一个国家的梦的决堤。

你还遇见发电厂、水泥厂以及树枝般

忠诚的支流。你惊奇地发现灌浆的草

向开裂的土鞠躬,”是渴把草压弯。”

在河口,岸边的阶梯将你的目光引入

一个被杂芜包裹的渔村。一只水鸟

在你的注目中返回笼中饮水,院门紧闭,

像一只蚌壳,合法的风景在小院之中

爱抚自己,一枝探出院墙的石榴

慢慢下坠,它的内心满足。不像河口

任性的木船放空自己,随风浪起伏。

船入巢湖,湖水瞬间稀释了河的痛苦。

“我们的身体,包括船,都瞬间缩小。”

仿佛水下有冰山支撑着无边际的湖水,

那不化的冰块,无骨的冰块在湖底

隐秘地追逐,但湖水平静,鲜有大的波浪。

“因为那冰山的脊梁正在垮掉。”

你茫然,像面对一部缺少索引的字典。

渔民在湖上按插着无数的网杆,极像个

忙碌的针灸病房。”是水鸟的疲惫,

堆积成为岛屿。”在中庙镇,你看见庙宇

在湖水中倒立生长,瞬间读懂困倦的湖水,

它因为自己的宽阔而获得死神的赦免,

你决定放弃毫无准备地进入毁灭中的长江,

但湖面上词语快速地蒸发又让你无法返航。

XX

《另一次郊游》

夏初,随郊游而至的旱季还未被预见,

我们相约去看湖水,开辟新的领地。

穿过最南面的镇子,路过一座监狱,

路旁边的蚕豆由甜入涩,变得饱满。

云朵低沉,因为狱卒的额头有一丝阴霾,

他的蘑菇般的下午刚刚展开菌盖。

公园里,人群是假的,山也是假的,

只有水是真的,它携带了湖的寒意。

你在蓬松的沙地上练习腾空,像粒

获得勇气之后的麦子寻找退化的翅膀。

我们穿过稀疏的桦林,它们的身体

前倾,像是在围观一次公开的审判。

它们都舍不得弯曲,成为续种的木犁;

你踩得枯枝作响,惊动了梦中的积木。

在湖边,你长久地等待鲸鱼给你信号,

但湖水无需口令,它不间断地撬着堤坝,

它粗糙又孤独。返回镇上的路是漫长的,

这一次,监狱的大门愈加明亮了,

像一块晒得发白的旱地。站岗的狱卒

仿佛觉醒,抖落了肩膀上的积雪。

XXI

《夏,二〇一三》

“安徽省的断流的六百二十八条河流,

仿佛要在枯萎中彼此失去。”

一个志在脱脂的夏天,绕开了节气的向导,

在一次没有目标的登山途中

于顶峰遇到了陡峭的悬崖

而不能翻越达到温度的另一个坡面。

“连日的酷暑,也算是一种空难。”

大地和云朵的谈判中断,因为发炎的话筒。

“不要责备迟到的云朵,它一度

在抗旱的途中脱水,昏聩。”

悬铃木过早地脱叶,它曾是最好的仪仗,

年幼的野草抛弃了你,直接进入了枯萎,

鸟群将巢搬向更高的尚有叶片的树冠,

那儿,未被烤焦的树叶在谣言之中费力地返青,

它们将分担我本该独自承担的羞愧。

XXII

《秋末回歙县经合铜黄高速所见》

车窗外的美景意外中断了旅途的无趣,你艰难

直起身体,像是挪掉了腹部臆想的重物。

公路穿过小小平原,像掰开一只熟透的橘子,

车流,像鲸群般游过也无法冲破它的宁静之坝。

“十多年来,我所见的大多是幻象,而只有

另一种幻象才近似真实的共和国。”你俯看窗外,

为糯米稻与落叶木的黑骨之间的默契而感动。

田地之格,像农业的补丁,维持着一个国家

空乏之胃。大地空空,田埂裸露,像是在等待

新雪重临。大巴停下来,仿佛是在纠正你

一个不当的比喻,乘客纷纷下车,而你

走得最远,企盼能在秋风中洗尽身子。正好,

四野无人,众树无声,像是有新王要登基。

你与邻国的敌意在日光的守护下持续发酵:

“秋风并无四肢,轻易地夺去大地的绿衣裳。”

树桩也无四肢,却教会了稻草疲倦的姿势。

你渴望做大自然的替补,去接受日光的

训诫,像一艘搁浅的船必须接受淤泥的改造。

妻子向前问你:”江淮平原下埋的是冰块还是

我未曾谋面的火焰?”“是的,我的友人

被困在冰块堆之中,遭受阻击。”云块因河道

枯竭而激增,”这河道多白,定是这些鹅卵石

偷食了过多的月光。”美正在加速稀释,

你多想漂浮至云端,打开囚禁火焰的云锁,

让它分娩出新鲜的风景和语言。你再次登车,

继续做惯性的帮手。你不能再作停留,你必须

在新雪降临前返回一九九九年以前的歙县。

(赠刘林溪)

XXIII

《歙纪,寄傅岩﹡》

明末的新安四塞,携带坏消息的云朵

因为内心的沉重,而无法越过重山。

帝国加速灭亡的离心力将歙县甩出

战争的泥潭。你居万山之中,训练山岭

长成卫民的雄关。深谷囤积本地的云,

夜聚晓散,你在袖中蓄清风,舂土为粮。

被教科书劫持的历史已经模糊了你

经世的细节。”虽身无兵甲,但良知

武装了我的血液。”事实上,我们

处于相对称的两个时代,每一次遭遇,

我都能感受双倍甚至多倍的痛苦。

我们的不幸在于历史总抄袭残酷的细节。

我犹记得亡国之年的那场大旱,县城

被晒得像一个发皱的山核桃。

仿佛天气是由诅咒把持着,你焦急,

如夜行的援军,顾不上指尖的火焰。

面对镀锌的万物,你把灭火器别在胸前。

你走出花园,理解了一个县的渴意,

旋即你祈雨,做大地和云朵的伟大牵线人,

“求雨就是让口吃的云开口说话。”

最终,神明助你在求雨的经文中摸到

触发暴雨的引线。”是万物组成了神明。”

你急切地冲入一朵来不及完成的

雨滴中,那里正在预演国王的葬礼。

注:傅岩,曾任崇祯朝歙县知县,后为明战死。

XXIV

《撤点并校研究》

冬日返乡,你发现坐拥群山的小学校

已被撤销,操场也沦为私人菜园,

这出改嫁的悲剧源自秘书野蛮的公文。

小学生被迫到十五里外的镇上读书,

这距离轻易地拆解又重编它们的童年。

一九七九年,建小学校,没有建材,

村民组织开窑烧砖瓦,缺少主梁,

斧头对准村口那棵几百年树龄的樟木。

九一年,你在小学校初尝汉语之甜,

你也偷听黛青的瓦片整齐地朗诵

月光刻在它们额头的古韵,那声音

明亮又清洁,平息过乌云的起事,

“是瓦片护住我的羽毛不被淋湿,

保护了我飞翔的权力。”你还感激

语文老师展示将大海钉在黑板上的

绝技,仿佛大海曾被她轻易地驯服。

你们寻找海的缺口,模仿海的呼吸,

无意之中,泄露了各自命运的底色。

你明白了群山才是你永恒的导师,

你孤身上路,搭乘了这只独木舟

去追赶海上的舰队,像个古典勇士。

“群山是我的铠甲,教我理解万物的

秩序。”而今,你背逆了舰队,

沿着陡峭的航线,划向出生的岛屿。

XXV

《上泸桥,代寄辛弃疾》

“你身处的朝代是历史的另一个低洼。”

“它踩空了一个铺在深渊上的踏板。”

一位义军将领,客隐上饶,痛恨国王

优柔的心,无法将懦弱的他拉回前线。

你安抚经过的每一寸土地,涉足

黄沙岭、上泸,在上泸桥上观景遣怀:

“多么难得,镇子十里平坦如星盘一般,

湍流挽着青山奔走,多么敏捷

又危险的动作,像是泸溪河中藏着

一群白色战马,而我再也不能驾驭。”

桑田果真演化成闹市,作为预言家,

你只猜对了一半,另一半田荒芜着。

农业的冷淡冻结了乌云的引擎,

这种相似的黑暗,想必你也能理解。

泥土被驱赶殆尽,满山的荒草

替代了你的青山,湍流是匹好战马

被上游的水坝圈养,你的丰沛

和我所见的裸露河床,恰似小小的兴亡。

你比我幸运:虽然你的帝国也已破产,

但你仍有壮丽的山河作为你的勋章。

(赠周晶珍)

XXVI

《生日照:德里克·沃尔科特的花园》

想必,正是这岛屿支起了你的两个美洲。

参加聚会的客人见证了这个支点的荣耀。

诗人的后院处于一个良湾,极像西班牙港。

我终于理解了以往你在诗行的布景,

海浪不止地冲刷你的后院,词语因而获得

换不完的面具。白色的椅子将大家聚拢,

你喂养的几只白鹭出于羞涩,隐入了树篱,

是你将它们从最高的山颠带回你的岛屿,

实际上你并没有位移,是世界正向你俯首,

西班牙港也因为你变成地球的另一极。

诗人脸色铁红,穿粉色的短袖,啤酒肚,

光着脚丫仰卧在长椅上,双腿交叉,

按下快门的瞬间,你的眼侧向镜头。

草地青青,赤道附近的国家经年如此,

客人们曾举杯喝茶,试图消解暑气

和两个美洲的敌意。两棵热带的棕榈

看上去并无特别之处,它们伸出长叶

过滤你们的谈话,但词语的火星还是

引燃了扇叶的绿色的心脏。树篱中的白鹭

索性飞得更远、更高,像只中国鹤。

背对镜头的女士的卷发把海浪引入了

交谈。”海浪是否席卷过你的后院?”

“大海和我展示各自的绝技,从不厌倦;

更可贵的是:读者也不曾厌倦。”

左上角是另外一座岛屿,有点模糊,

程度近似于几个中国诗人用象形文字写诗。

作为生日礼物,善于即兴表演的大海

早早为你安排了新的旅程而只给你

旧的风景;而这两座岛屿各自的海岸线

是否就是诗人共同守护的语言的底线。

XXVII

《赶海研究》

临港的小镇,静卧在杭州湾的最北端。

“唯有帝国的边陲,才能远离新闻

拼接成的桃花源。”那么,真实也算得上

福祉。你被遣送至此,奉命改造

荒芜的边疆,暴君弃之不用的绿色

屏风,”我们都是被帝国放逐的人。”

被神谕发配至此,接受海和芦苇的

双重教育。”海教会我识深浅、如何宽容,

芦苇教会我挺拔,又对大地俯身谦逊。”

一定是候鸟的迁徙把国家过剩的人口

意外地滞留在海湾里,这支无名人群,

甚至还不会游泳的人群,却已经

学会了依靠海水规律地消长而生存,

他们的工作内容就是追逐时间,不分昼夜。

“古铜色的皮肤,是帝国最残忍的方言。”

你多想替他们找到控制海水升落的按钮,

尽管这已是减产的海,亏空的海;

尽管海湾里漂浮着的尽是垃圾和病句。

海露出它日益衰竭的身体,神色凝重:

赶海的人大多来自外省,深陷干旱的

内陆深处,先人的农田已芜,山和水

双双破产,乡村的脊梁一一断裂。

他们远离故土,得以避开推土机的伤害。

“这个国家除了海,就剩下加工厂沙漠。”

最深刻的悲哀是:所有卑微的物什

并不被法条保护,仿佛所有的汉字

都在帝国走向末路的演变中学会了杀戮。

外省人赶海,遵循引力与海的秘密协议,

而不食烟火的死神也追击外省人,

他们因为体力不支而容易被死亡吞噬,

虽然他们的死亡因蘸过海水而延缓腐败。

他们一生仓促,疲于应付陡升的通胀率。

“烈日和风暴,都不曾将他们击垮。”

更多的外省人守卫着黎明,以免其被篡改,

他们必须拆除隔夜的闪电,在乌云苏醒

之前,否则黎明就会带来不祥的风暴。

海,又危险又美丽。它急促,如喘息的

豹子。海面上尽是阳光的碎片,它

已懂得用自身的不完整来象征世界。

海水必须升起,淹没到你的脖颈,然后

又退去。赶海的人也懂得顺从季节更替,

日日往复,他们在海滩采拾,打探大海

心跳的虚实,海浪终在他们脚下卷刃,

屈服,他们每往淤泥中陷进一寸,

那外省的群山,就会被云朵抬高一寸。

海水宣扬一种暴力,潮水像急行军,重浪

磅礴,像是在追寻那些在海底走失的羊群。

波浪整齐,仿佛经过海女精心地修剪,

它们练习折返,减速又加速返回深海。

斜的石砌防波堤像手风琴,你站立其上,

完成一次演奏。实际上,你只是临波

惆怅,像个溺水的人,在统计古老的海水。

海水向你展现它的魔力,潮来浪去,

完成的是另一种演奏,你已经懂得分辨。

海水直立如幕,赶海人,像不整齐的

字幕,采拾过后的滩涂,赤黄如饥饿。

他们坚忍,用弓作代替尊严去弯曲,

从海底打捞出一个鲜活的比喻,出售给

道德贩子,喻体由光荣和痛苦组成,它

光滑,无须打磨,能瞬间驯服海水。

“所有的光荣都属于暴君。”因为历史

抛弃穷人而从不在场。他们耳中尽是

喧嚣的灰烬。海,从未获得过片刻宁静。

浑浊的海滩,是帝国正在化脓的伤口,

海则是巨大的消音器,弱化它的疼痛。

从晨曦至落日,疲惫的肢体像支黄色的

始终搁浅的潜水艇,深陷和烂的淤泥,

潜艇有理由忧伤,它再也不能返回故乡。

浓雾抱紧小船载着消失的人们向你靠近,

是大海之宽让生前互为敌人的,重又

言和。深夜,耳中的潮水终于褪去,

肢体因长时间弯曲的疼痛变得更清脆。

傍晚,赶海人返回住地:被浓雾挟持的

沼泽地上的棚屋。盲目可以让沼泽

变得松软和笨拙。”能被所喜爱的植物

辨认出来是一种大幸福。”沼泽地是海的

绿色羽毛,它宽阔,收留返回的人群

和冷却后的落日。重新上涨后涌进沼泽

的潮水也能灌进芦苇的腔中,教诲它,

让它们长出脊梁,血肉和全部的愤怒

器官,”唯有这样的芦苇能长成桅杆。”

夜晚,沼泽宁静而危险,它的美日渐消陨。

芦苇是从深渊中长出的事物,它继承山川

之绿,它的绿中夹着苍白,像思乡病。

时间被层层干枯的芦苇,深埋在泥底。

芦苇杆堆堵着水塘,将未来悬置于危险的

高台,就像时局因为无法排练而让暴君

更觉棘手。晚风吹拂芦苇像翻阅相册,

“在一个泥泞的时代,内心沉重的人不忍心

月光越积越深,像鞋底甩不掉的淤泥。”

云朵作为沼泽的看守过于尽责,它因为

受潮而发芽,在水洼中暂居的星星,

它准备在云朵熏蒸的夜晚返回它的故乡。

“在泉眼中夜观天象,读到的却是芦苇的

一枯一荣,像诗篇衍生新的诗篇。”

夜深,赶海人熄灭了沼泽上的星辰和灯火入睡。

“要学会不报希望地生活。”你独自守夜,

打算用失败的一生来验证帝国之恶;

你种植闪电,定能在秋收时收获一场政变。

XXVIII

《葡萄园中的黄昏和夜晚研究》

帝国之灰和暮色之灰在葡萄园上空重合,

晚霞正在给风景蓄水,透支的它薄得

像纸,仿佛蝉的一声尖鸣就能将它刺破。

乌鸦关闭了赤帜的引擎,落日因为自身

之重而西沉天际。守园人坐在凉椅上,

和空气对谈,这让他的虚无涨到了顶点,

连内心胆怯的斑鸠也无视他的存在,

潮水般来了又去,只为早熟的果粒。

他起身巡园,在田埂上遇见昨天的自己,

顺着他干枯的手指:梯田之下的池塘,

干涸得像只白色的碗,蛙声藏匿其中;

再往下,河水紧紧抱着鹅卵石不肯松手。

他仰起头:月亮明晰,像是宇宙的缺口,

古老的白光均匀地镀涂在我们这个星球。

“是的,唯有月光偏袒露宿的人民。”

其实已显倾斜的寺庙,也由月光支撑。

他再次回到挂满青果的葡萄藤下,

即将到来的丰收也让他陷入一丝忧愁;

他伸出干枯的手指,合掌祈祷:”再过积年

劳作,我的手掌也能变得藤条般甜蜜。”

大地熄灭之后,葡萄园获得了片刻安宁。

“其实是纸扎的国家高烧褪尽后的虚脱。”

在茅屋前,他的视线之内没有活动之物,

这极像战斗之前的指挥部,他心系万里。

女儿送来的晚餐中夹着一片加糖的午夜,

月亮爬上山头,她顺着月光铺成的小径

返家。梯田浑浊,仿佛是涂了一层灰釉。

山谷中起雾,上升,积聚,掩护着理想的

发育。鸟鸣仿佛从日光的极权缓过神来,

枝叶白天里卷缩,现在,它打开了自己。

月光打磨着葡萄粒,经反射的光能照进

他心里。”万物向你展示它应有的表情,

只因你忠于内心。”果串在今夜开始下坠,

它们忠于万有引力,又缓解内心的不安。

果实也从波尔多液中解放出来,在根系的

保护下加紧酿蜜,化身未来的糖罐。

他在空腹的国土劳作,保护着未来的繁殖力。

仿佛他彻夜逡巡,就能抵挡国家的崩溃。

“在历史中死掉的人却在农业中获得重生。”

他披上雾水,从每一粒果实中进入永恒。

(赠佟阳)

XXIX

《秋日返乡的养蜂人研究》

养蜂人返乡,带来了北方的秘密纵队。

永恒的宇宙之手撕开秋天的封条,

它以院中柿叶枯卷的姿势进入他的呼吸,

“风在语言中习艺,矫正了我的口形。”

枝头的灯笼柿还剩几只,像是他的妻子

给白头黑鹎的找零,所有漆黑的枝条

因为没有果实的负累而大幅扬起。

“太多的落叶,太少的泥将它们埋葬。”

燕子留下冰冷的巢,它加入了永恒的

迁徙。”连方向也和你的大体一致。”

这残缺的风景有点陌生,妻子告诉他,

那整枝的绿色曾使院墙的伤口愈合,

“树冠如雷达,捕获了经过的光芒。”

此刻,她在厨房内制云,炊烟释放了她

堆积的欲望,她的内心一度被焚,

炊烟中未燃尽的黑便是她的灰烬。

它上升,与白云互逐,进入星星的领地。

“树叶坠落,而炊烟却能上升,仿佛

宇宙之中安装了一个无形的跷跷板。”

“其实,落叶和炊烟都是时间的食物。”

他推开院门,看望那些理想的援兵,

他的蜂箱落在黑暗的山梁和贫瘠的

田野之间,枫树之下。空旷的田野,

像是横卧的深渊,又像父亲留下的残局。

绝育的,不再发情的田野,如琴键般

赤裸,那些被遗漏的稻穗倒伏着,

它们曾经因秋风的弹奏而饱满、发黄,

它们腔中的悲凉依然挺立,它们

还将在挺立中洗净历史的淤泥。

这更残破的风景,他不愿再多看一眼,

转过身,合上院门,他看见所有枯卷的

柿叶正借助历史的浮力重返枝头。

XXX

《追赶花期的亚细亚孤儿》

一九六六年,故乡薄得像纸而无法居住。

为了回避共和国之恶,你的父亲

将羞耻和愤懑塞在蜂箱一路北上,像个

孤儿,在废墟般的国土上寻找完整的海。

火车载着家当路过粮站、隧道和监狱,

他将纬度当作梯子攀爬,从事看似甜蜜的

职业,却意外地见证了山河的残美,

独享了共和国最后的最浑圆的落日。

“花朵是地底的火焰,从枝丫中挤出。”

仿佛他能准确感受地底的暗涌,也通晓

各种花朵的语言,并与她们签订契约。

四月中旬,他揭开包裹季节的封套,

在运城采苹果蜜,下旬到邢台采洋槐蜜

直到六月初,赶到辽宁采牡荆蜜,

“蜜蜂,小的身躯带领我们与虚无搏斗,

它们的翅膀摆动,冲刷你心中之怒。”

蔽目的花朵,望不尽的海,仿佛大地

是位顶级的染匠。七月底的赤峰

正值荞麦盛花期,然后辗转小兴安岭,

那儿有短暂的夏天,有满天的群星

向你展示它们诡变的魔法,仿佛群山

是它们的导师,它们在深夜习艺,

像总会有身影在月光下清点自己的家产:

蜂箱排列整齐,像是大地之衣的纽扣。

待到十月,晨露能将帐篷顶压出弧线,

你们举家去云南,在冬天之前抵达

红色的高原,火车的长度再次稀释了

地球的坡度,蜂箱像流动的黑色山脉;

白云也紧随着你们跑,仿佛它们也是

蜂场的副产品。来年春,你们入川,

经湖北、河南重返山西。蜜蜂所到之处,

尽是各地甜蜜的顶点。各式的植物

在蜜蜂的协助下完成了隔空的交媾。

这是你酒后复述给我的少年记忆,

八十年代,你回台州入学,你在课本

证实了你父亲的判断:”花不一定是果,

但山肯定是水,就像水也会是群山。”

你还告诉我:你在等待一次风暴的降临,

你要风暴中重新洗脸,并刺穿共和国

之恶,在风暴中与失散的叔伯们相认。

(赠藏马)

XXXI

《当代茶史》

九一年,乘筏南去的义军寄来闪电的秘密

配方。”唯在四月初的夜晚,像海绵般

被歙北的茶农拧扭到极至,云就会蓄满电。”

被雷击中过的山体打开它绿色的阀门,

虽然此时河水中还藏着义军冰冷的剑刃,

它也无法阻挡涉水进山采茶的外祖母,

她是地主的女儿,中年丧夫,击退过迷雾

一次次的反扑,她几乎在保卫生计中衰老;

她对云雾的痴迷也持续了一生,不惜代价,

如今,她身体的一小部分竟无故地溶解。

中国农业的皇后,在山尖展开她绿色的

凤冠,那种环状的绿,无数次击沉我,

给我掉色的记忆一次次补釉,锥子的茶园,

这发苦的乐器,找不到合适的演奏它的人。

“可以尝试对云朵叫喊,像弹棉絮。”

不绝的云雾,它将相邻的山峰相连,像海水

连接遥远的大陆。”云丛也必定出生在海上,

它吃食过多的鱼,沾染了鱼肚之白。”

她甚至想象,堆积不化的白云如雪山一般

崩溃,她连同糟糕的生活,一齐被掩埋。

傍晚,她通常最后下山,挖一只笋做晚餐。

半夜里炒茶,看叶片在温度的变化中蜷缩,

变硬,“是草木毁其自身换来你弯曲之空。”

午夜不息的煻火如能言语,必将其中的牺牲

说得透彻,被冻醒的她一下子读懂了星象

为何总是带来不详的风暴。她惯于早起,

已经学会了用鸡鸣掌灯,仿佛率先进山的女人

才能捡拾到前夜坠落峡谷的小行星。

她抚过浓雾,战败的义军也护佑她一身干燥,

并在渡口为她准备好一只新制的竹筏。

XXXII

《田事诗》

九一年,你是在夏日暴雨中给祖父送蓑衣的

那个男孩,第一次看见水洼中冒出的气泡

起伏不绝,又迅疾地破灭。”那是鹅卵石在换气,

一种显形的呼吸。”你头顶着斗笠,

那朵最低的云,你曾在夜里担心受潮的耳鼻

会不会也萌发秧苗。后来的事实指明:

“那是将农业引向衰落的最后一场暴雨。”

那时,粮农种双季水稻,丘陵挽金色的腰带,

稻穗低垂着头几乎将自己埋进土里。

季风修正着它的站姿,田野在烈日下沸腾,

将自己掏空,被麻雀勒索过的稻草人立在田埂,

它坚持为尚未回家的祖父支撑着整个暮色。

“坚硬的谷壳竟是保护你远居异乡的甲胄。”

返乡的路几经改道,像共和国漂泊不定的

国土,“田野,已经是你的一票绝当。”

这类似于只有在酷暑的暴雨中,你才敢

和滚烫的鹅卵石相认。被野草征服的田野

枯黄,像一群动物园中伏睡的母狮。

祖父多次拒绝工业向他递来铁的不败的玫瑰。

“我曾想将被揉成一团的畸梦,在丘陵的

平缓地带重新铺展开。”现在是一三年,谷仓

因为虚空而愈发漆黑,祖父计画将它拆掉,

“为的是倒出其中的黑暗,但一定得在子夜拆,

脸上涂满黑炭,方能获得黄土的宽恕。”

XXXIII

《最后一次谈话》

“如你所见,共和国的山水礼乐已经

坏朽。”田野着寒气,坚硬如广场,

祖父嫁接的核桃还未结果就被虫蛀空,

你亲手栽种的溪流也在松冠消失,

傍晚的蝙蝠俯冲下来,像艘船绕过急湾,

河床一年年秘密地抬高,像个陷阱。

“在现世失去的,只能在纸上复得。”

“我曾打算栖居在无人经过的悬崖,

覆我以林间的落叶和闪电的枯枝。”

还乡之路因为腐烂的地址而中途断裂。

“那么多出山的人和进山入树冠的人,

我渐渐分清了枝头的善和恶。”

多少次的出走,你重回到出发的花园,

像只觅食的鸟儿返回沸腾的枝头。

“无论寒暑如何交替,我已无惧。”

漫天的尘埃因为聆听了你们的谈话

而放弃了复仇的计划,它们降落在

你出行的航线上,尘埃因受仇恨之重

而捶向地表,陷落成小小的沟壑,

它将分解随后雨季里洪水之盛怒。

(-,合肥)

文本铸剑,理论淬火!首届淬剑诗歌奖以“中国80后诗歌”为主题,文本理论并重,民刊联席推广,媒体全程报道,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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