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文预警：三位女性，三个国家，三段故事。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说出自己的名字，如果那意味着羞耻、禁忌，甚至危险。

1、

她叫ChanelMiller，中文名张小夏。

她在美国加州长大，有一半中国血统。

她热爱画画、写作与单口喜剧表演，大学毕业后，在创业公司找了份喜欢的工作，开始存钱，有体贴的男友。23岁，生机袅袅的年龄，人生才刚刚起步，像要徐徐展开的画卷，好的还在后面。她不知道，坏的也是。

年1月的一天傍晚，妹妹邀请她一起去斯坦佛大学的一个兄弟会派对玩，在派对上，她喝猛了，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医院，灯光刺眼；穿着不属于自己的衣服，身上有伤，头发里插满了松针。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嗯，断片儿了。

警察友善却语焉不详，护士和蔼却也无可奉告。她看见一个架子上的牌子：SART，再读下面的小字：SexualAssaultResponseTeam（性侵应对小组）。她觉得浑身冰凉。

她木然地听从指令完成所有身体检查，终于被允许可以洗澡了，她站在热水下冲了整整40分钟。她觉得内疚，加州干旱缺水，平时父亲会把生活用水存下来浇花，可她今天必须多冲一会儿。护士没有催她。

十天后，在新闻里，她才知道那个人的姓名和模样。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叫Turner的斯坦福大一新生，游泳界新星，有望代表美国参加奥运，并且立志成为外科医生。真优秀。她，没有姓名，没有身份，只是一个victim（受害者）。事发的那天夜里，是两个骑自行车经过的瑞典学生在校园某处的垃圾桶后面发现了她，她以怪异的姿势躺在地上，衣冠不整，昏迷不醒，而Turner正趴在她身上行为可疑，他试图逃跑，两个瑞典男孩捉住了他……

后来的许多信息证明Turner对异性一贯就轻浮放肆、行为不端。可那又怎样呢？荡妇羞辱是我们人类社会的古老传统之一：为什么喝醉？为什么穿裙子？为什么去参加兄弟会派对？不检点啊！我们的名校高材生、泳坛新星才19岁，一定是她勾引的他！

不完美受害者，咎由自取。网络上的刻薄与恶意令她瞠目。

最绝望的时候，她在床头画了两辆自行车，护身符一般，提醒她这世上尚存善意。

诉讼，是一个漫长和耗损的过程，见警察、见律师、见心理医生，一遍又一遍接受询问，一遍又一遍回忆所有的细枝末节，做说明、写材料；法院开庭日一次次拖延，对未来无法做任何规划，无法正常工作、恋爱，日常生活破碎不堪，整夜无法入眠。法庭上，明白无误的事实被对方律师扭曲，说话的权利被抢夺，被毫不相干的问题纠缠到精疲力竭；哭到不能呼吸时依旧被逼问，没有人递一张纸巾；隐私部位的特写被放在投影仪上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展示，而庭上就坐着她的父母、亲友；收到来自Turner支持者的强奸和死亡威胁……

所有的一切，她都挺了过来。她觉得她不是在为自己，不仅仅是。她的一个有过相似遭遇却不得不放弃诉讼的好友跟她说过：“这是你的机会。”在那之前，她从未想过，这居然能被称作“机会”。她有目击证人，施暴者被当场抓获，对于通常难以取证的性侵案来说，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她没有浪费这个机会。十五个月漫长而煎熬的庭审，她胜诉了。控方提出的三项强奸重罪罪名皆成立，这意味着2-14年监禁。

在法官宣判前，她在庭上宣读了一份《受害者声明》，这是律师让她写的，用以陈述性侵事件给她带来的所有伤害与负面影响。她写了整整12页、个词，每一个都浸润着泪水、痛苦、挣扎与愤怒，不仅仅有对罪行本身的谴责，也对网络暴力、性别歧视、陈腐观念以及冰冷官僚的司法体系发出诘问与挑战，而同时又蕴含着对正义与良善的顽强信念。那时她还不知道，日后这份声明会被收录进纽约四所大学的文学教材，被美国国会称为是“继《汤姆叔叔的小屋》以来最重要的历史文档之一”。

荒谬的是，日后打动了千万人的声明，在当天却没能打动法官大人。面对并无悔意只想狡辩的Turner，法官竟以“前程似锦的游泳健将值得法律网开一面”为由，将量刑轻判为6个月的劳改，且只需实际服刑3个月。

匪夷所思。那天夜里，她在痛哭中入睡。

然而命运的转折总是出其不意。在宣判第二天媒体即全文刊登了她的声明，像一颗炸弹，轰然落地。人们在网上疯狂转发，各大媒体竞相转载，最终引发了全国性辩论，即美国司法体系是否更倾向庇护富有白人男性。时任美国副总统的拜登致信给她：“你给了她们战斗的力量。我相信，你会拯救生命。”她收到来自全世界的信件与礼物，向她表达支持与善意。

只不过在这份声明里，她依然是被媒体赋予的一个化名：EmilyDoe。即使是听见周围的朋友熟人热切地讨论案件以及这份声明，她也没有勇气承认Emily就是她本人。

最终，法官大人被加州选民请愿罢免，成为加州近年来第一位被选民罢免的法官。加州法律也做出变革，不仅扩大了对强奸的定义，并且规定，当受害者处于意识不清状态时，即使没有反抗，最低刑期也不应少于三年。

即便如此，Turner的律师团队仍然阴阳怪气：“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文笔太老成了。”言下之意，有人代笔吧？

嗯，那老娘就写给你们看吧。

年11月，她出版了自传KnowMyName（《知晓我姓名》），公开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并以真挚细腻的讲述和卓越的文笔一口气拿下多项图书大奖，成为非虚构写作典范以及席卷全球的现象级畅销书。之后，她上遍了美国大大小小的电视节目，和奥普拉对谈、接受崔娃采访，她登上时代杂志封面，被评为“未来百大影响力人物”。是的，她成名了。更重要的，她成为了榜样。

她找到了她的人生使命之一，为无数有着相似经历却不得不默默忍受的、不被看到听到的女性，发出自己的声音。

张小夏和两个救她的瑞典男孩在一起

2、

她叫伊藤诗织，一个日本女孩。

她从小就富有主见，目标明确，意志顽强。她立志做记者，为了这个志向，吃了不少苦头。从美国到德国到西班牙，再到美国，她辗转求学，为了凑学费，她省吃俭用、拼命工作，差点把自己活活累死。

她曾游历过大约六十个国家，也曾报道过哥伦比亚的游击战，探访过秘鲁种植可卡叶的热带丛林。常有人问她去到这些地方不怕危险吗？她不怕。只是她未曾料到，真正给了她致命危险的却是她的母国——日本。

年4月的一天，为了谈求职与工作签证一事，她与日本媒体界权威人物(TBS电视台驻华盛顿分局局长）山口敬之在东京吃了顿饭。邀请是山口发出的，这位前辈和她不过两面之缘，但曾帮她引荐过实习机会，她心存感激。然而一向酒量惊人的她，那天在小酌后便忽然天旋地转，失去意识。

她在下腹部的剧痛中醒来，赤身裸体躺在酒店房间，前辈压在她身上。无论她怎样哀求与拒绝，前辈不为所动。她用英语大声咒骂，因为如果用日语的话，她无法做到不用敬语。有一阵，她的头也被死死压住，几乎窒息：“完了，今天要死在这儿了。”她不想死，持续不停地拼命反抗，膝盖由于受到剧烈冲击，关节错位，留下永久的伤痛。当山口终于停下来时，对她说了句：“你通过了。”

她狼狈地逃回家，觉得自己肮脏不堪，有一种想把自己的身体脱下来丢掉的冲动。她拼命冲洗自己，把当天的衣物也全洗了。她感到困惑、羞耻，不知如何面对，要6天以后，她才真正接受了自己被性侵的事实，鼓起勇气报警。

警方很消极，说她报警太晚，说她缺乏证据，说这种事太多，立案很难，甚至直接说：“你真要告他吗？你以后可能都没法在日本做记者了。”事实上，医院、援助热线，还是警方，没有任何一个机构对她伸出援手。她在这个过程中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在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社会里懵然无知地生活至今。是的，由于所处的社会文化的不同，她比张小夏不幸更多。她几乎是在孤军奋战。

然而她从来不是会轻易退缩的女人。她一边不断地督促警方立案调查，一边不得不利用自己身为记者的专业能力也亲自参与到调查取证的过程当中。尽管警察的态度阴晴不定，在取证过程中她遭受到无数的“二次伤害”，但两个月后，警方终于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对山口下发了逮捕令。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就在警方已经在机场完成部署，准备等山口从美国飞回日本当天一下飞机就逮捕他时，行动突然被叫停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从我身边走过。”负责案件的警员事后告诉伊藤。随后，负责此案的所有警员和检察官全被调离。再之后，警方宣布因证据不足，不予起诉。

山口何许人也？不仅仅是日本媒体界权威名流，还是前首相安倍晋三的传记作者，与政界交情匪浅。是的，伊藤面对的哪里只是一个性变态的男人，她面对的是一个传统男权社会的整个上层系统。

被逼到绝路的人会怎样？要么自杀，要么拼死一搏。她两条路都走了。还好朋友发现及时，把她救了回来；那么，只好拼死一搏。

年5月，案发两年后，她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面对镜头与公众，她公开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并向检方的审查机构提交复议申请。

全国哗然。从来没有一个日本女性，敢于公开自己的性侵经历。可以想象，在日本这样一个被耻感文化长久浸淫的社会里，她遭遇了比张小夏惨烈百倍不止的疯狂攻击。骂她什么的都有，说她是妓女，说她是为了找工作上位，说她压根儿就不是日本人，因为日本女人不会这么不知羞耻，说她有政治企图，说她在发布会上衬衣纽扣没有一直扣到脖子，一看就是荡妇……恶意铺天盖地，甚至她的家人都无法理解支持她。

如果张小夏在美国说出自己姓名时需要的是一百分的勇气，那伊藤在日本需要的是一万分吧。

我不知道，她这一万分是从哪儿来的。警察曾经跟她说过，性侵案发生在私密空间，就像一个“黑箱”。她想撬开这个黑箱，让光照进去。可是她越是试图撬开黑箱，就越是在日本的司法体系与文化体系中发现更多的黑箱。媒体、社会、司法，壁垒重重，幽暗无光。她以卵击石，一意孤行。

她说，这不是关乎性，而是关乎权力。还说，如果不追究真相与说出真相的话，凭什么做记者呢。

BBC跟随她，拍摄了以她为主角的纪录片《日本之耻》。年6月，年不曾改动的日本刑法中有关强奸犯罪的部分被部分修订，男性受到的性侵害也被承认，并提高了最低刑期。在此之前，日本强奸罪的最低刑期甚至短于盗窃。10月，伊藤出版了自传《黑箱》，记录了整个事件。同年，支持性犯罪受害者的全国性基金会成立。年年末，伊藤的民事诉讼胜诉，她站在法院门口面对媒体泣不成声。

取得这一点点微小的胜利究竟有多难，要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旁人难以想象。但正如她在书中所说："我们总是被教育要隐忍，要坚韧，认为这是作为日本人的品质，这也是为什么人们羞于谈论这件事。但在性侵害上，受害者还要做到隐忍、默不作声、把痛苦埋藏心底，我认为不会有任何帮助。若始终保持缄默，它所姑息的恶果，就会如照镜子一样，反映在我们今后的人生中，反映在我们孩子的人生中。"

3、

她叫GraceTame，澳大利亚女孩。

和张小夏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也曾有个化名：JaneDoe。

她出生在澳大利亚最南端的塔斯马尼亚州，那里人口稀少，山峦起伏，野花遍地。从小聪明好学，成绩优异的她，中学时是学校的天才奖学金获得者。15岁时，不幸患上神经性厌食症，不得不接受治疗。她58岁的数学老师NicolaasBester，也是学校的数学与科学教学组长，对她格外关怀，常常和她聊天，给出各种人生建议，甚至治疗建议，还把办公室钥匙给了她。那时，她妈妈正怀着弟弟，精力有限，有些顾不过来。他对她说，怀孕的女人都是非理性的。

要很久以后，回想起来，她才能意识到这个男人是如何在她生病期间乘虚而入，巧妙地一点点离间她和家人、朋友的关系、甚至破坏她对医生的信任，让她渐渐孤立，从而成为她唯一指靠的人的。

像猎人，精心布置了陷阱，看着她一点点走进去。

年6月，Bester把她锁在学校一个储物室，性侵了她，并在随后的几个月内，反复强迫与她发生关系。才15岁的她无法相信和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困惑、痛苦，无法集中注意力，无法入睡，更加没有食欲，成绩一落千丈。为了迷惑和安抚她，Bester刻意给她看《洛丽塔》这一类的电影，企图让她以为小女孩与老男人之间的这种关系是正常的。

其实在性侵发生之前，母亲就觉察到Bester对女儿的过度关心与过分接近，她向学校反映，学校对Bester也提出了警告，甚至其他一些老师也觉察到异样，然而Bester并未就此收手，也从来没有人报过警。

最后真正发出声音的，是Grace自己。在被反复性侵数月之后，她忍无可忍，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了另一位老师。

Bester被判两年零十个月的监禁。

当然，荡妇羞辱并不会放过一个十多岁的女孩：骚货，破坏老师家庭的小三之类的流言与辱骂在学校传开。

而最令Grace无法忍受的是，Bester在出狱后还接受了采访，在采访中诉苦说他失去了37年的婚姻、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事业，失去了一切。而采访人竟然也说出“年轻女孩利用性诱惑力毁了男人的生活”这样的话。

不仅如此，Bester还在Facebook上无耻炫耀：“大部分澳洲男人都嫉妒我。我58岁，她才15岁，棒极了。”

而当Bester这样猖獗地公开胡说八道时，只拥有化名的Grace却口不能言。她被当地一条早已过时的荒谬法律条款死死捂住了嘴巴。这条法律禁止性侵受害者公开发言。也就是说作恶者可以任意说话、媒体也可以，但受害者不可以。

特么凭什么啊？

Grace联合其他一些性侵幸存者和支持者在网络上发起了#LetHerSpeak（让她说话）运动，向最高法院申请公开自己身份与讲述自己遭遇的权利。她获胜了，这条限制受害者言论自由的荒谬法律在去年被修改了。

上个月26号，澳大利亚国庆日上，她被澳洲总理ScottMorrison授予澳大利亚年度人物奖（AustralianoftheYear)。如今26岁的她，通过不懈的努力，使全国三个司法管辖区修改了四项限制幸存者分享经历的法律，帮助了无数人获得发声的权利以及从创伤中恢复的可能。

从15岁到26岁，她从一个弱小的受害者成为了一个非凡的改变者。

19岁的时候，她在手背上刻下纹身：EatMyFear（吃掉我的恐惧）。她说这句话代表着“吞掉恐惧，无畏前行。”

“因为恐惧是施暴者的武器，他们武器化了我们的恐惧。这是他们进行心理操纵的基础，是长期性暴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说，不，让我们把它还回他们的心中，那才是属于它的地方。”

在颁奖典礼上，她说：“我还记得他曾经威胁我不要出声，那么现在，好好听听我。我的声音，以及越来越多的声音，将再也不会被静音！”

Grace在颁奖典礼上

没有任何一个受害者会认为公开自己的身份、谈论创伤记忆会是愉快的经历，然而她们还是站了出来，承受不可承受之重。不仅仅为她们自己，为了所有女性，用血肉之躯，一点点开出路来。伊藤诗织说她不是勇敢，只是别无选择。但事实上，在我们依然对女性有贞洁要求并将被性侵看成是受害者的耻辱的文化里，这真是需要天大的勇气。

张小夏在那份充满力量的陈述书里曾引用作家AnneLamott的话：“灯塔不会在岛上满世界地跑，去寻找需要拯救的船只，它只是站在那里发光。”

感谢她们发光，在世界上的每一个国家，都有知名或不知名的女性，为了所有女性以及所有遭遇不幸者的权益，发出微小而又惊人的光芒。愿一束光可以唤起另一束光，愿它们可以汇聚、融合、辉映，成为更强烈更明亮的光，可以照进黑暗、治愈创痛，一直照进未来。

转载请注明:http://www.moyany.com/gjxz/2090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