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秘鲁 >> 人口种族 >> 文苑无雨的都市无字的文明秘鲁利马
记者手记——
秘鲁的利马，这座世界著名的无雨之城，终于在我们起程归国之前飘飘洒洒布施般地降下雨丝，轻柔得若有若无。当我们告别在联合国气候大会工作了13天的新闻中心时，已是凌晨5点。在利马的街道穿行，被打湿的空气弥漫着清新的味道，让人一下子会产生“天街小雨润如酥”的遐想。被细雨浸润的思绪，似乎也随着那沁人心脾的味道发散着，细密绵长。隐隐的，初来利马时的一应困惑似乎有了答案。
有人把没落地的雨称为无根之水，很有几分禅意。难道印加文明那一腔幽怨，正像无根之水尚未落地就已然挥发？无边的黑暗随着我们的行走渐渐褪去，犹如告别一段渐行渐远的历史，告别一个曾经有过的文明。细雨初歇，太阳似乎就要升起来了。沐浴着黎明的曙光，漫步在这个“追赶太阳”的国度，没有人会在意阳光是否会普照每一个角落，每一种文明。
文明的崩塌
车水马龙，游人如织。脚踏在利马的大地上，努力用所见所闻去劝说自己的想象。真的很难相信，一个有数千年积淀的印加文明，转瞬之间轰然倒塌，甚至不给人们留下一个捡拾碎片的机会，只给历史留下一片惆怅，留下一个被无情岁月拉长的背影。
在秘鲁兴起的印加族得到统治权以前的若干世纪里，其文明程度曾有过长期的发展。直到印加帝国被西班牙覆灭前的一个世纪里，其文明程度达到了极点。世界上历史悠久的几大文明古国如中国、印度、埃及，都发源于平原地区。唯有海拔五六千米的安第斯山脉却是印加文明的摇篮。“印加”是最高统治者的尊号，意为“太阳之子”。有一个充满诗意的传说：印加人是追赶太阳的民族，因崇拜太阳而试图距离太阳更近，所以选择在高耸的安第斯山巅建立城市。家园被毁后的印加人大举迁往高耸入云的马丘比丘，其实是在追赶太阳。峰峦叠嶂本应赋予印加文明百折不挠的坚韧，然而美好的传说未能护佑其免遭厄运，似乎一夜之间坠落在历史的尘埃中。
13世纪初，印加的部落联盟开始形成，时任的统治者是印加历史上第九位统帅帕查库提。帕查库提的意思是改革者。年，这位印加历史上的伟大改革者使印加从部落联盟转变为强大统一的帝国。他对印加帝国进行的政治、法制和宗教重大改革，开启了印加帝国的强盛之门，再一次印证了改革是民族强盛，文明传承延续的一把钥匙。然而这把钥匙在年西班牙人到来时遗失了。
人们通常把印加文明的消失归咎于西班牙的殖民统治。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为西班牙打前站的却是为人类文明进程作了杰出贡献的哥伦布。哥伦布在自己的祖国意大利怀才不遇，就来到当时欧洲最活跃的西班牙，毛遂自荐游说西班牙君主，出资派船让他探访新大陆。百年以后，意、西两国常常为争夺哥伦布的“户籍”所在地而面红耳赤。争论归争论，那是后话。哥氏的船队几次航海探险，终于抢在别国之先，用武力征服美洲人，占领了美洲的大多数土地。
在网上搜索“印加文明”时，发现这样一条消息：中国拉丁美洲史学会于上世纪90年代召开了一次哥伦布航行美洲学术讨论会。会上，围绕如何评价哥伦布产生了争执。有的学者从人类社会发展史的角度认为，欧洲人的殖民使美洲把奴隶社会一把推进了现代文明社会，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进步。有的学者从印第安人被屠戮几近灭绝的事实出发，认为殖民主义对美洲印第安人只有滔天罪恶。没有了欧洲人的野蛮推动，印第安人照样可以进化到现代文明社会。这两种观点各说各的道理，然而价值标准不同很难弥合分歧。我们很难用理想主义的眼神去打量这段含泪带血的过往。无论在利马的博物馆，还是在利马的街头，那些彰显极高文明程度的印加文物以及无数印欧混血的面孔，真的让我们的思绪很是纠结。
要想缓释这种纠结，也不是完全没有出口。年的美洲，大部分地区的印第安人以氏族公社为单位集体劳作，集体消费，社会生产力非常低下，过着靠天吃饭或狩猎采集生活。欧洲殖民者用暴力和屠戮撕碎了印加人宁静的田园生活，他们不但征服印加人的肉体和意志，也征服了一种文明，把奴隶制社会形态一下子强行带入到资本主义发展体系之中，尽管这个过程伴随着血与火、泪与恨。许多西方历史学家不情愿承担毁灭文明的责任。他们辩称：当年哥伦布和西班牙人第一次踏上美洲土地时，印加文明早已成为历史。后期的印加文明发展已远逊色其祖先。印加人独创的文明，在南美洲的大地上辉煌过后，在欧洲人到来之前，已经严重退化，神秘地沉没于浩瀚的历史长河之中。
如此自辩也许是被自尊所驱动，但这不能不让人将信将疑，断崖式地毁弃一种文明是否真有可能？联合国气候大会会址设在原秘鲁陆军司令部。进进出出都能看到四尊不同历史时期的军人雕像。从装束看，第一尊雕像显然是印加帝国的军人。印加帝国鼎盛时，有一支20万人的军队，横扫南美，所向披靡。这20万职业军人，何时人间蒸发了呢？历史的过往给我们提供了若明若暗的线索。公元年，印加帝国内部的王位争夺战加上瘟疫流行，给了西班牙军队借势攻破了这座王国的机会。每一座印加城市都遭到西班牙殖民者的疯狂破坏，铭刻印加文化符号的建筑、墓葬无一幸免。西班牙人的入侵，还带来了天花、麻疹、霍乱等可怕的疾病，古老的印加民族全无免疫力，九成的印加人因此死亡。这样的历史痕迹，至少让我们知道印加文明消亡成因的复杂而多样。
在利马广场我们看到几处不同历史时期的景观遗存。总统府、大教堂毗邻相望，整个广场被欧式风格的建筑所环绕。中间却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印加民族英雄雕像，跃马横枪很是威武。两相错位的对照，难免令人有一点“今夕是何年”的困惑。总统府内外无论是仪仗兵还是警卫，从肤色你已很难辨认其种族来历。大教堂更是各色人等出出进进，分清西班牙后裔、印加人后裔抑或是黄皮肤的华人后裔，既无可能也无意义。
欧洲人殖民美洲，是欧洲社会发展的要求；印第安人反抗这种殖民，是自身生存的需要。在这种殖民与反殖民的斗争中，产生了一个全新的人群，这就是两者的混血。目前，美洲的混血人群在全体居民中的比例奇高，有些拉美国家的居民甚至十之八九是混血者，对于这种混血，无论是从人类学还是从民族学的角度说是不是一种进步？这样的种族融合是否加速了印加文明的退化与消亡呢？
历史是动态的，一切皆在发展变化之中。太阳依然是那个古老的太阳，大自然所创造的无限多的生命已湮没在了夕阳西下时。再强大的生命力，也注定会在阳光的极限处消逝。而太阳每一天周而复始，光芒万丈，一如既往地普照着每一种文明。只要那个文明还健在。
无字的文明
中外学者普遍认同人类由蒙昧跨入文明社会的三大要素为：文字的发明、青铜器的使用、城市的形成。事实上这些要素并不一定同时具备。如：玛雅文明没有青铜器。印加文明没有文字。为了求证这个没有文字的文明，记者专门用启程回国前的几小时空档，匆匆赶往利马的博物馆参观。在洋洋大观的文物中，果真没有一笔一划文字的遗存。
相比之下，真的应该感谢多年前商周时代的先民们创造了甲骨文，终结了结绳记事，推动了中华民族的历史转型。被学者们认定同时期已奠定良好发展基础的印加文明，却错过了创造文字的机会，没能再造更加耀眼的辉煌。他们陶醉在田园般的生活里，依旧继续着粗犷时嘶吼传音，细腻处记事结绳的日子。这是不是为印加文明的遽然消亡埋下了隐患呢？兹事体大，不敢妄加揣测。
遥想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开创了灭种先灭文的先例。秦始皇用暴力的手段解决了“书同文”的挑战，尽管焚书坑儒留下千古骂名，然而这暴力所留下的遗产却深深植入中华文化的血脉。很难想像没有统一的汉字会有一个统一的民族。这是中华文明最深层的文化基石，最可靠的精神基因。
印加文明的消亡是不是印证了这样的逻辑：无字便无文，无文必灭种呢？从历史事实来看,最早产生文字的地区,大多同时创造了高度发达的文化,建立了奴隶制国家。可见文字是与文明社会密不可分的，正如叶之于根：根壮叶繁，叶落根枯。
中华民族数千年文明史从未中断，当感恩汉字对文化的滋养。汉字记录见证了中华文明的辉煌，汉字也承载着中华民族的文化传承的重任。无论言辞如何南腔北调，汉字总会使得华夏子孙有着相同的文化情结。我们不远万里把孔子送出国门，让孔子学院在许多国家落地生根，最有生命力的根须一定是文字。我们无法评论汉字与拼音文字谁比谁更高一筹，但这不妨碍我们做一个假设。当西方的孩子问妈妈，apple（苹果）为什么这样写？那位妈妈或许只能回答：上帝就是这样写的。而中国孩子问苹果为什么这样写？他的妈妈或许会讲出偏旁部首的含义甚至是中国造字的故事。
汉字也曾经历过两次大的“劫难”。一次是“五四”运动时期，一些激进人士把国家的落后归罪于汉字，一些文化名宿甚至认为必须废止汉字。第二次严重危机，是随着计算机时代的到来，汉字如何进入电脑，一时成为中国进入信息社会的“瓶颈”。如果说，这两次汉字危机是有惊无险的话，那么眼下真正要命的危险已悄然来临，人们却浑然不知。曾经以汉字为荣的子民，在不知不觉中被鼠标和键盘驱使着，奔走在“去汉字化”的道路上。“拼音代替汉字”已然在不知不觉间被“和平演变”为生活习惯。
这是计算机对中国文化一次生死攸关的挑战。记者曾与发明五笔字型输入法的王永民先生有过一次长谈。这位有当代毕昇之誉的老先生痛心疾首。他认为，汉字不只是一种文明的载体，它本身就是文明的写照，是中华文明的组成部分。他大声疾呼：虽然没有大杀大砍，但潜移默化让汉字“慢性中毒”也无异于“谋杀”。
有一位知名的文化学者曾说过：“汉字是第一项中华文明长寿的秘密。它是活着的图腾，永恒的星辰”。印加文明的消亡足以佐证，文字是文明的生命动力。印加人创造的辉煌文明，没有文字的传承，注定被活活锁定在历史的暗箱里。尽管自诩为“太阳的子孙”，那段独特的文明却再也不见天日。感悟印加文明的遭际，中华文明难道不值得警醒吗？
没有文字，文明如何传承？印加人寄厚望于夸张的生殖文化。辉煌的传递只能靠子孙的繁衍来兑现。在利马的一家私人博物馆专门辟有一个展厅，许多文物上的图案与雕刻全是夸张的生殖器官。这些在中国人眼中被视为不雅的展示，在利马售卖纪念品的大小门店，也百无禁忌地陈列着，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这些大大小小的纪念品，常常令不期而遇的游客十分尴尬。而真正应该尴尬的印加文明，竟失去了尴尬的机会。
也有研究者不认同印加无文字的说法，只能怪现代人没有解读印加文字的能力。印加人结绳记事的绳子叫做奇普(Khipu)。西班牙征服者认为，奇普包含了历史故事，宗教秘密，甚至是诗歌。如此推导，奇普也会记载西班牙征服者在这个地区做的所有见不得人的事。这密码般的记录岂不是很糟糕，于是西班牙人首领下令大量没收并烧毁奇普。听上去，这很像秦始皇的路数。
记者在博物馆看到解说员指着一段结着疙瘩的绳子告诉游客的，也不过是1、2、3、4、5的排列。很多研究者认为，虽然奇普最初可能的确被当成一种计算工具，是一种纺织品算盘。不过它们在西班牙人到达的时候已经进化成为一种记事的体系，一种三维立体的二进制密码。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叙述性的奇普被成功破译。哈佛大学的人类学家出版了《印加奇普中的符号》一书，书的作者第一次系统地将奇普分解为多种元素。他用这种分解方式建立了一个奇普资料库，并用这个资料库来分辨绳结排列的规律。他说，破解奇普密码对于了解在16世纪当时地球上最大的，至今还是谜一样的印加帝国，可能是一个“获得内幕的巨大的潜在资源”。
看来我们只能期待了，将来即便这个密码破解了，未免也是个迟到的悲剧。印加文明在传承的路上，很有可能因为没有文字而把自己丢失了。历史从不给任何一种文明留两次机会，遗失了机会也许就永远被夹在历史的皱褶里不见天日。你尽可以为印加文明惋惜，但你没必要喊冤。万事皆有因果，文明也不例外。
（中国改革报记者高富源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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