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无疑是迷人的。我曾写过一首诗《雨天，去布宜诺斯艾利斯》，雨天，去那里干什么？当然不是旅游，我没有旅游的闲情，那么当然是去探望博尔赫斯。

他已经很老了，又双目失明，但神思依旧睿智，无论在他曲径交叉的花园小径中徘徊，还是在他刻意编织的迷宫中漫步，你都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在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他无处不在。因为除了他，那里再没有别人。或者说，除了他，那里并没有旁人。

写小说散文的博尔赫斯无疑是冷静深邃迷人的，而写诗的博尔赫斯竟然也是深情的。这倒真出乎我意料。我总觉深情是一件很愚蠢的事，回忆我们一生所犯的愚蠢的错误，都是深情惹的祸，执了，自然就迷。不执着的人哪里会迷？云淡风轻的，心永远在白云之上。那是庄子的蝴蝶在飞舞。

我想博尔赫斯无疑是懂中国古老的《易经》文化的，不光如此，他还深通《孙子兵法》，他不摆兵，他布阵，他布下的一个个迷魂阵，走进去的人一生都很难走出。

雨天，我想去探望他，打一把伞，正所谓人不留，天也留，他是没法拒绝的，我们可以有一次长谈，我希望雨一直下，这样没人再能打扰。

然而我还是没有去。我想我那时的思想还匹配不上他的思想，我们会无话可说，无论呆多久，我都进入不了他的思想。而他却侵略了我的思想。我应该有点恨他才对，可怎么都恨不起来。人可以爱上一个早已不在的人，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恨一个已经不在的人。

他无疑也是研究过古老的中国佛教的。我强调中国的而非印度的，这是就一种文化的影响力与传播力而言。但他也无疑并没有悟，否则他就不会想“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甚至无赖到“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也只有站在艺术之巅的人才不会想到用成功来征服，此时他更愿意渺小、微弱，甚至失败，独孤求败，反而更让人心疼。他懂得示弱的妙理。

我想象不出现在的他在哪儿？天堂，地狱，还是又已重返人间？

天堂，地狱都和他不沾边，就像善恶都和他不相干，所以我还是希望他重回人间。

我们可以一起谈谈佛教。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话题了。

-6-14雨

附诗：《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王永年译）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

绝望的落日

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

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

我父亲的父亲

阵亡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边境

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

死的时候蓄着胡子

尸体被士兵们用牛皮裹起

我母亲的祖父

那年才二十四岁

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

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亡魂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

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

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

关于你自己的理论

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

我的黑暗

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附诗：

《雨天想去布宜诺斯艾利斯》

辽西雷子

六月的天空，我所在的北方辽西

终于下起了细雨。这是青苗破土后

第一场甘露；连深埋在岩石层里的化石

──那些鱼、那些鸟、那些远古植物

都在蠢蠢欲动。幸福就是

久旱之后的一场甘霖。

守在窗前，看雨丝细细密密飘落着

那些葱绿叶子上渐渐结满亮晶晶水珠

忽然有了一种冲动──

想在雨天去看望一个人，一个已经不在的人

哪怕看看他的故居，他走过的街道

我想成为他的眼睛。

在雨天打着一把碎花伞，步行去

──布宜诺斯艾利斯──朝圣

噢，这是值得我用一生去做的梦

它意味着一种

甘露一样的──幸福

.6.16